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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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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桂芳願意跑這一趟,原本是看在丈夫的面上,後來聽羅美娘那一大通話,心裏那桿秤卻是不自覺傾斜到她身上,主要是羅美娘跟她日常見過的婦人都不一樣。

她是何家少奶奶,日常上門交際的,說得無非是理家管事、衣著飲食,間或再說說縣裏八卦也就是了,羅美娘今日說的這些可算開了她的眼界。

政績什麽的,不應該是男人間的話題嗎。

可羅美娘偏偏就把這些話說出口了,且她說話有理有據,態度落落大方,舉手投足自有一種硬朗正派,李桂芳不知不覺就聽進去了。

她跟鄭夫人說話時便在想,要是羅美娘在這兒,許是立刻就能勸得鄭夫人叫鄭縣令把等在外頭的張玉寒放進來。

何若水這日去了縣外,一更時才到家,回家時聽說這件事,就想跑去張家問問情況。

還是李桂芳攔住他,說外頭都宵禁了,明兒再過去就是。

何若水想想也是,就是躺下去睡覺時聽妻子一個勁兒說起羅美娘,不由道:“那個零食西施瞧著柔柔弱弱的,真有那麽厲害?”

畢竟是朋友的妻子,何若水平日哪會關註那麽多,他對羅美娘的印象就一個,賢惠會做飯。

李桂芳嗔他一眼:“你也就是看個面兒罷了,哪能知道羅姐姐的好處。”她感嘆道,“今日我真是開了一回眼界。你讀了那麽多年書,也說不出那些大道理。”

何若水雖然還是有些憂心,還是嘿嘿笑了起來,對被媳婦取笑學渣的事也不在意,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嗎,就是他還真的對零食西施好奇起來了。

羅美娘當然不是何若水李桂芳兩口子想的那樣口才非凡。

她回家時顧不得婆婆和高氏欲言又止的著急眼神,就先灌下了一大碗水,剛才在何家她都不好意思大口喝水呢。

羅美娘不願意跨階層交朋友就是這個原因,在家跟高氏和婆婆說話,羅美娘真是沒什麽不輕松的,想說什麽就說什麽,說錯話也無甚關系;在李桂芳面前,今日這一大通文縐縐的話,可是費了她好些腦細胞。

關鍵是,羅美娘明白,就算求人也得有個姿態。你要是慌慌張張過去何家,自己都拿不定主意,難不成還想著何家幫著包辦一切嗎。

何家又不是該他們的,兩家非親非故,她這回能踏進何家大門都是因著何若水和張玉寒那點同窗之誼。

故此,羅美娘上門前,就把要說什麽琢磨得明明白白。

羅美娘天生就有一種對人際關系的敏感,剛才看到李桂芳一下熱絡起來的態度,她就知道這回上門應該是成功的。

得說李桂芳也是個機靈人,自來正室就沒有喜歡小妾的,她面見鄭夫人時,就把羅美娘那些小妾姨娘的話都說了一遍。

鄭夫人拿了羅美娘的零食冊子,也覺得這事十分有趣,一個家裏開零食鋪子的童生娘子,輾轉把勸她丈夫的話遞到她耳邊。

且她想奉承的還不是最近風頭頗盛的張姨娘。

張姨娘是什麽人,這些日子本地士紳夫人上門拜訪,她不願見的,張姨娘竟能攛掇得老太太出面見人。可見進門不過幾月,心都縱大了。

自個風頭被搶了,鄭夫人也不管,她就想看著張姨娘怎麽一步步把老太太帶溝裏去。

沒想李桂芳上門一趟,鄭夫人才發現,其實明眼人也是不少。

就沖著這位羅氏的好眼光,鄭夫人也不介意給她開個後門。

在鄭縣令面前,鄭夫人那張冷若冰霜的臉蛋就像化了凍一般,春意盎然,倒也沒吹什麽枕頭風,只把話原原本本都說了一遍。

以她對丈夫的了解,羅氏這些話應該能戳中他的癢處。

她可知道丈夫多年為官,最羨慕的就是同年好友曾經得過百姓送的一把萬民傘,偏偏到現在仍是沒有與之比肩的榮耀,只能瞧著別人在書信裏臭顯擺。

送匾額什麽的,雖然比萬民傘差點,還是不錯的。

鄭夫人笑道:“你是沒聽李少奶奶說的那些,我聽著都覺得挺有道理。聽說羅氏還是鄉野出身,也不知道哪裏的水土養出這樣的妙人。”

鄭縣令聽完後,面色已是緩了幾許,嘴上還是罵道:“只會惹是生非。”今日這事真是把他嚇了個正著,張玉寒又不是普通百姓不能面見父母官,早給他通個氣兒便不至於如此。

鄭夫人並不搭話,只是笑著給丈夫倒了杯茶,過會兒鄭縣令才輕咳一聲道:“夫人,我先去書房,張童生還在外面等著,我聽聽他說什麽。”

張玉寒這人,說是懶散成性,說耐心也是真有耐心。門役出來之後說鄭縣令不見他,他也沒有離開。

那什麽,就算是冷板凳也是縣令家的冷板凳,今兒只要天上沒下刀子,地上沒長釘子,張玉寒就不打算走了。

張玉寒非但打算紮根在縣衙做長期鬥爭,還勸一同過來的羅村長幾人到他家裏休息,正好羅德金就在一旁,帶回去就是了。

羅村長這幾日真是老了二十歲不止,雖說每年交稅時他都要掉一陣子頭發,卻沒有這回這麽讓人難受的。

偏偏這事卻不能說是張玉寒的錯,要不是他當機立斷,他那小兒媳婦就得受辱了。

一般而言,每年下鄉收稅的小吏一般都是村長家招待的,以前負責他們這個村的兩個吏員還知道當面留一線,這回來了倆個新的,胃口大得不得了。

張玉寒幾人到村時正好是夜裏,村長家一聲女子的尖叫刺破黑夜,原是他家小兒媳婦上夜,被兩個色膽包天的硬扯進屋裏。

張玉寒正好撞見這一幕,能忍得了嗎,村長為著村人還要強忍住怒火,張玉寒提起一旁的板凳嗖得一下砸了過去,那兩人冷不丁被砸個正著還大放厥詞,張玉寒直接反手就是兩記耳光,接下來便是一陣混亂的拳打腳踢。

羅村長見他幾下老拳砸得兩個酒囊飯袋起不來身,似乎要把人打死,不得不忍著惡心上前勸架,就是這些日子被折磨得夠嗆,勸架時也跟著踹了兩腳。

可是等把人揍暈了,氣也解了,煩心事就來了。

羅村長正沒主意,張玉寒就吩咐一旁看傻眼了的親爹和羅德水找來繩子,把人綁住,又說了一番話,就是這番話,讓羅村長心有感慨,覺得張玉寒讀書不過半年,顯然已經深谙讀書人殺人不見血的妙竅所在。簡直是口齒如刀,刀刀入骨,僅憑一張嘴就能叫人心潮澎湃。

“村長別擔心,我心裏有數呢。咱們這裏原也不是富裕的地界,這些年來受了這些鳥人多少惡氣。”張玉寒頭回收起了那副吊兒郎當的神色。

“村裏的人都是苦日子過來的,什麽叫苦,幾十年前搬來村裏前,天災戰禍無人救濟是苦;十幾年前,村人饑寒交迫無衣無食是苦;這幾年,惡吏盤剝百姓無人做主更是苦。可只要每日有米入肚,日子能過的,我們小老百姓便能把苦楚咽在肚子裏慢慢消化。

“可就是有些人,連活路也不願給咱們留一條。”張玉寒神色疏淡,半點不見笑意。

“民憤是什麽,就是百姓被逼走絕路的時候,發出的怨恨憤慨。別人不讓我們生,我們也要讓他們無路可走。今夜咱們把他們綁起來,也是一番好意不讓他們繼續激起村人的怒火。”

“我們南山村的人從來都沒有想過要不交稅,這麽多年都是老老實實,到了時間說交就交,一口吐沫一個釘,寧願餓肚子也要把稅交齊了。”

“人世間的事情,都逃不過一個理字!就是把官司打到縣裏,在縣令大人面前,咱們也是行得正坐得直,對得起天地良心!這事需要擔心的絕不是咱們,而是這兩個眼看就要惡有惡報的王八蛋!”

說著就給他們安上一個意圖激起民變的罪名。

什麽叫大帽子,這才是大帽子。

這等天馬行空的思路,就連羅村長也沒想到。

不過,因為張玉寒的話說得有理有據,羅村長也覺得,自己把這兩個惡吏綁起來是對的,就連他這個略有見識的人都是如此,周圍聞訊過來的村民,一個個也被煽動得情緒高漲。

張玉寒被門役帶進去見著鄭縣令時,這番話也是原封不動搬過來。

比起南山村的村民,鄭縣令便多了不少理性,情緒明顯被調動得有限。

縣衙門的書房擺著冰盆,即便在炎炎夏日天氣悶熱,屋裏也沒有半分暑熱,這種待遇比起剛才在外頭已經好很多了,張玉寒在鄭縣令的冷臉下,語氣一直不快不慢。

不得不說,臉皮厚還是有好處的,張玉寒面對鄭縣令時,就總能保持出一幅淡定從容的姿態。

“大人是個好官,小子能進縣學,也是蒙大人提攜,心裏對大人一直十分感恩戴德。”

“要別個事,我也是不會這麽激動,偏偏惡吏魚肉百姓、蠹國害民,我也是不忍有人誤會了縣尊對本地百姓的一番好意,也不願意被兩個蛀蟲破壞大人在縣裏的經營,這才一時心急。”

“這麽說你做這件事,還是為我好了?倒是還挺有理由的。”鄭縣令聲音裏帶著幾分諱莫如深。

“縣令大人明察秋毫,即使我說再多,也肯定能看出我的真實用意。”張玉寒是多機敏的人,聽鄭縣令這句話便知道不能藏著掖著,立刻承認了自己確實有些別的心思。

由於他話說的坦蕩,鄭縣令先時的不悅也散了幾分。

張玉寒面上一片赤誠,繼續朝著心裏設定好的話題方向道:“我是大人提拔上來的,大人也知道我的底細,就是農家子弟出身,也是這半年才進學讀書。”

他溫聲道:“以前在村裏時,我經常覺得村人勤勞樸實善良,其實哪裏的百姓不是這樣呢。”

“底層人過日子是最簡單的,一輩子就是看老天爺賞不賞臉,要能幾十年風調雨順,再遇到個好官就算是福分了。”

說到這裏,張玉寒對著鄭縣令笑了笑:“像大人這樣清正廉明的官員,就是百姓們最喜歡的。我們北關縣的百姓們盼到望眼欲穿,才盼到一個,也算是老天爺給面子了。”

鄭縣令對張玉寒的馬屁表面上不可置否,心裏卻還是被這接二連三的奉承弄得面色一松。

當你真正與一個人接觸時,就會明白,容貌只是第一印象,接下來,你的言談舉止,神色表情,乃至各種微動作才能體現你整個人的本質修養。

在鄭縣令看來,張玉寒此時的眼神坦誠得一眼就能看到底,渾身的氣度根本不像他說的農家子弟出身。

張玉寒不知道鄭縣令在想什麽,繼續道:“就是大人才到縣裏半年,許是不太清楚,惡吏橫行是咱們縣多少年的積弊沈屙,前頭幾任的父母官並未管過這些事。”

“當然,他們沒有大人這麽英明神武,咱們百姓也從沒指望過他們能為民做主。”張玉寒深谙說話的藝術,一下就把鄭縣令跟那些人劃分為兩類,也讓鄭縣令心中頗為舒泰。

這人即使說些奉承的話,語氣也是大大方方的:“我們這裏的百姓從來都是最記恩的,只要一點點恩惠就能牢記很久,鄰縣那座為前朝青天大老爺鑄造的塑像現在還有人常去祭拜。”

“像我們這種民風淳樸的地方就是這樣,來時村人還說,咱們運道好,碰到大人這麽一個愛護百姓的好官,縣裏才能過些太平日子,不能讓大人為了我們吃虧又受累。就是以後像領縣那樣為父母官鑄像送萬民傘的也是應有之意。大人為我們北關縣百姓做的事,人們心裏都是知道的。”

鄭縣令聽了這麽多,也沒有露出半分滿意的意思,不過倒是讓丫鬟上了茶。

張玉寒極為有眼力見,喝著熱茶,這心就安了一大半。

鄭縣令慢條斯理喝了口茶,又回覆縣考場上那種威嚴自若,道:“你知不知道,地方有民變,一般而言都是要立時上達天聽的。皇上乃是聖明天子,”鄭縣令朝著天際合手一供,“不會這麽容易被你忽悠瘸的。”

張玉寒自然也早就做好準備,他從袖袋裏拿出一條白布,鋪開之後,上頭全是村人按的血紅手指印,他做這個事時就是想著法不責眾,朝廷想要處理也得掂量點。

當然,布上順便也把此事的來龍去脈寫了一遍。

張玉寒這半年多的字已經很像樣了,著重寫明了是酷吏在鄉下欺男霸女,盤剝敲詐,村人明明已經繳過稅負,還要再被勒索,實在是忍無可忍,又知朝廷恩德,縣令仁義,不忍遷怒到官府身上,只得把惡人綁起來送到衙門,希望青天老爺為他們做主。

小吏再小也是代表衙門,尤其是張玉寒這種在外頭混過的,更是知道這事有多得罪人,要是沒有鄭縣令的庇護,這回打了衙門的臉面,恐怕村裏以後就要艱難了。

鄭縣令看完了這封血信,此時瞧著張玉寒才覺得順眼了些,能闖禍也能兜底,要是留個爛攤子給他,他餘下這兩年半的任期都得是一臉晦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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